和平東路二段107巷11弄3號3樓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和平東路二段107巷11弄3號3樓就是家的同義詞。

我不是在這裡出生,但有記憶以來,每天醒來理所當然的地方就是我的世界。

客廳很大,有時候無法出門的週末,大到可以一個人在客廳騎車。我爸還在的時候,有一次跟哥哥被罰站,腳底不知為何踩到碎玻璃,就默默地流出血來。還有一次祖母帶哥哥出門不帶上我,就在門口大哭大鬧。

我對我爸的印象好模糊,在他生病過世前的一段時間,家裡因為改建跟樓下鬧的不愉快,我爸進了國泰,媽媽沒辦法照顧我們,只好暫住在大舅舅家,那時候的家變得像廢墟,工事停了,門口只有門板擋著,被樓下的住戶用銳物寫了一個大大的「幹」。後來爸走了,我媽用一樣顏色的油漆把字沿著筆畫蓋起來,始終不願意換掉。

我爸走後,我媽不再看任何西醫,包括我們也是。

上小學的時候, 我媽在國中教書比較晚下課,每天回家幫我開門的是自己。她用紅線串起鑰匙讓我掛在脖子上,現在想想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麼保佑的意味。那時候我常常在客廳等我媽回。因為三樓而已,從客廳很容易聽到我媽機車的聲音,每次我聽到聲音就知道她回家了,然後就先按了門鈴幫他開門,把大門打開等她。有一次大概是她去佛堂拜拜後回來比較晚,我等到睡在客廳沙發上,她就把我抱回房裡睡覺。

以前在學校都會有書商什麼的到學校推銷出版品或是有聲書,那時候媽媽也常常帶一些這類的東西回來給我們聽。內容是什麼都忘了,但很清楚的記得有一系列英文教學帶,我想自己後來雖然沒有補習,但英文還不差,也許是因為她吧

明明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卻一直留在腦海裡。

當然也有非常不開心的時候。

有一天她在後陽台洗衣服,我在旁邊玩水。大概是不小心弄了幾滴水滴到樓下,樓下的人往上念了幾句,我媽道歉之後要我離開陽台,沒多就她回到客廳便拿起衣架狂抽我。自從我爸死後,我心裡明白,她很介意別人的任何評論讓她覺得是因為她沒老公或我們沒爸爸。

曾經九九乘法表背不起來,被逼著在晚上一定要背對了才能睡,我媽就躺在床上燈都關了聽,要我全部對了為止。最後具體到底是有沒有正確才去睡覺,我也想不起了。

是為了學區搬到那裡的,學校就在對面,我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那個學校曾經是全台北市每年第一個額滿的學校,想要入學戶籍要掛很久。每天早上只要走五分鐘就到教室,我從沒有感覺上學對我來說是困難的事。我也後來才知道,很多人每天要花一個小時以上上學,也沒有像自己的學校幾乎每年都在整修的經費,我才明白我以為的很多理所當然都不是必然。

高中聯考前夕,一天晚上連夜搬家到景美的房子。因為我爸算是中華商場的拆遷戶,我媽繼承了購買國宅的權利,加上師父跟她說,妳跟這個房子的緣份只有十年,所以她就決定搬家。而我搬家之前,連新家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後來的事情無法陳述,只記得從高中以後家裡的氣氛越來越糟,關係越來越不好。因為她沒有依靠跟討論的對象,只好不斷求助宗教,我們的求學生涯也變得很不順利。對我來說,那個地方,也只是一行地址而已。

六年前我媽走了,因為種種原因我把老家賣了,只想逃跑,逃得越遠越好。但我捧著一堆錢,也不知道怎麼辦。過去,我媽沒有給我什麼零用錢,我想做什麼都沒辦法,結果有一天她就消失了,然後好像還我一筆債一樣,我反而不知道要做什麼。除了這些,我沒拿到什麼我媽的東西,每次用錢,我都明白她留給我的東西就更少了,萬一有一天真的都花光了,我還有什麼她留給我的東西呢?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經過那個巷口,也沒辦法抬頭望向那個三樓,因為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被自己賣了,因為覺得對不起我媽。她留給我的東西變成一串數字,然後慢慢變少,我就越慌,然後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為讓她放心的樣子。

我甚至不覺得我有跟我媽好好道別過,到現在我還是會想,比起這些錢,還有別人看似自由的生活,我比較希望她還活著,而且是活著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常常想,哪怕一次也好,想跟她散散步,聊聊天,我想多了解她一點。我也好想知道,為什麼我為什麼會成為她的兒子?我有沒有變成最適合現在的我的我。媽,妳在哪裡?妳有放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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