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

去年五月還沒搬來南部時,間歇會南返住在毛毛的民宿一兩週。一天跟靖宜約好了陪我去大天后宮交自己的資料,希望媽祖婆能幫忙介紹好姻緣。

也是偶然知道大天后宮有在幫忙做媒,過程其實滿簡單的,去大殿旁邊的櫃台跟阿姨說想要留資料,她就會拿出一張藍色的表格給你填,問題詳細,連家產有那些都要寫,另外還要附上一張大頭照跟一張生活照,如果有適合的對象他們便會通知你。填這些資料本身沒什麼,反正從小到大類似的表格填的不計期數。但唯獨填到家人欄位的時候我猶豫了。

父親早在我六歲就走了,半年前也送走了媽媽,家中剩下唯一的親人是我期望他消失的哥哥。櫃台阿姨檢查資料的時候說「你父母都不在了喔?這麼可憐喔。」

聽她這樣說,覺得很尷尬,第一次認真感受到自己存在這世界上原來是包含著別人對你身邊以外的人事物屬性的認知而存在的。

我想從父親過世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家就已經瓦解了,但周圍的人還有親戚卻盡力維持著一種表面的假象。從我媽將所有的選擇決定權都交給佛堂的師父開始,我就是一個人了吧!也或許是這樣,希望有自己的家這樣的想法似乎在我心中已經存在相當久遠。

從前就算是父親在我那麼年幼的時候就離開我,我也很少感受到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同,又或者我明白別人會因為這樣用別種眼光看到你跟你的家庭,產生某種諒解跟包容,我也選擇不當作是一種假性的歧視而是利用這種另類的眼光任性得活著自己的樣子。但當我越來越大,對自己的幼稚還有社會現實了解越來越多的時候,回想起過往他人的舉止言語,便加深了對自己無知的羞愧還有對這社會的無奈。發現原來大家都是表面而虛偽的。

轉院到萬芳醫院後的第一次化療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後來回想起來可能只是周醫師為了填補家屬遺憾的一種嘗試。回景美的家住了一個週末便不行,只能救護車送回醫院。

那個週末,媽媽的水腫讓身體像漲大的水球一樣攤在床上幾乎不能活動。老實說看到自己的媽媽變成這樣對我是種嚴重的打擊,因為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是我要這樣在她床邊看她這麼快死去,至少不是那個時候的我。心中一直覺得總有一天我會證明我是對的,而不是我媽還有佛堂師父講的那些是對的。期待有一天自己的成就可以讓她覺得光榮、能成名、能賺大錢、能孝敬她,到那時候也許我們的關係會更好。

坐在床邊,只有我跟我媽兩人,對於她的離開已經有預期的我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擔心。聊到了遺產的事情,這也是最令我不安的事。不是我愛錢,是我擔心一無所有,還有那些迷信永無止境的糾纏。媽媽早就無力處理這一切了,但還是說她會安排好。雖然明明就不可能,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就這麼相信她,雖然我根本就是知道最少的一個。也許我們需要的只是最親近的人的一句話,就能冷靜地面對顯而易的見山崩地裂。

人生已經浪費了大半時間在焦慮、猶豫、恐懼跟命定了,如果媽媽的死不能帶給我自由,那麼我想繼續活著也毫無意義,那時候的我是這樣想的吧!那是一種所有組合都不足以維持平衡,我只能在這麼多對我不友善的情況下做出自己覺得當下最正確的決定。只是我從沒想過這樣對我又是另一種考驗。

在去年的某一時刻,我突然能理解我媽曾經跟我說她一點也不想結婚,結婚只是為了逃離那個家的那種心情。原本以為最支持你的那些親人,其實不是你天真的以為那麼無私,還包括著對自己種種不切實際自私的期待。覺得我媽的人生似乎是一場悲劇,現在每當我想到這個就無比難過,遠比我認知到我媽已經不再這個世界上還要難過。

父親的離開是模糊而抽象的,母親的離開卻是清晰而立體的。

今年農曆年,無家可歸,任性地買了昂貴機票飛到京都過年,跟國中同學涂涂一家人一起吃了難得的年夜飯,是除了去英國唸書那年以外,第一次不在台灣過年,京都乾冷的空氣溫暖了我。席間他們剛出生沒多久的女兒融化了我的心。捧在手上,身體的溫度是真實的,抱在胸口,心跳的聲音也是真實的,原來這是生命。有那麼一瞬間,在小舅告別式上哭倒的外婆的樣子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會有自己的家吧?會有小孩吧!?覺得好為難,如果以後我有了孩子,當他或她問起阿公、阿嬤,還有其他長輩親戚的時候,我要怎麼回答?我該怎麼形容他們?我有辦法好好的告訴他關於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嗎?那些我其實不願意再提的難堪的過去還有被迷信挾持的日子。如果我不能給自己的後代更好的人生,我是否不應該把他們生出來?

這些生離死別後來總讓我想到楊德昌的電影《一一》,尤其是最後面洋洋的那段話。或許我就仍舊是一無所知,對生命,還有這世界。但一個人好無聊,妳,願意跟我一起找答案嗎?

May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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